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流沙河:诗经点醒 第二讲:《芣苡》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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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诗经·周南·芣苡》

作者:佚名  朗诵:虹云

 解读:流沙河


采采芣苡,薄言采之。

采采芣苡,薄言有之。

采采芣苡,薄言掇之。

采采芣苡,薄言捋之。

采采芣苡,薄言袺之。

采采芣苡,薄言襭之。



1、在《诗经》里,我没有看到半点奴隶社会的影子

 

这次,我要讲的这首诗叫《周南·芣苡》,这首诗特别短。“芣苡”,在其他地方没有见过用这两个字的,那么它既然都是草头,我们就知道是一种植物。

 

“采采芣苡,薄言采之。采采芣苡,薄言有之”,我是按照四川话的音来读,如果按照当时《诗经》的古音,应该读“采(qì)采(qì)芣苡,薄言采(qì)之。采(qì)采(qì)芣苡,薄言有(yì)之”。这个“有”的古音读“yì”,这个动词“采”读“qì”。注意,它是押韵的,“采(qì)采(qì)芣苡,薄言采(qì)之。采(qì)采(qì)芣苡,薄言有(yì)之”,读“yì”的这个“有”和这个“采”(qì)是押韵的。“之”是虚词,不靠它押韵。

 

那么是什么意思呢?意思非常浅白:“采采芣苡”,就是采哟采哟采芣苡,“薄言采之”就是采了还要采。就这么简单。什么叫“薄言”?“薄”就是我们现在说的“迫”,“迫切”的“迫”,四川话读“péi”,迫(péi)切。“言”就相当于我们现在的形容词的“然”,文言文的“然”。“薄言”就是迫迫然的样子,把时间抓得很紧,慌慌忙忙,很迫切。“薄”是草头,本来指的是北方用草编的一种帘子,可以做门帘用,也可以养蚕——养蚕下面铺的一层草的席。作为名词,就叫“薄”,所以养蚕那个,底下铺的席子叫“蚕薄”。现今我们作“厚薄”的“薄”用,是把名词作形容词用。“采采芣苡”,采了又采就叫“采采”,“薄言采之”,忙忙慌慌地去采。

 

你们注意,它的主诉的口吻,是这个采芣苡的人。一般古代,采摘方面的农事都是妇女在做的,我们可以假设她是妇女,在那里采,“薄言采之”,忙忙慌慌,很迫切地去采。“采采芣苡,薄言有之”,“有”读“yì”,这个真是好像不通,采都采着了,当然有啊。古今意义有所不同,用到这儿的这个“有”就是“所有,为我所有”。“有”字在这儿是非常之重要的,可以想象,如果是在人民公社,田里头采什么,你就不能说“薄言有之”,因为那不是你的,是公家的。强调这个“有”,就是哪个采到哪个有。儿歌唱的“鸡公叫,鹅公叫,哪个拣到哪个要”,这就是哪个采到哪个要。你就知道了,这肯定不是田里面的庄稼。她为什么要“薄言”,很迫切的样子?如果是一个人在那里采绝无此事,显然是一群人在那里采,各人采到各人有。

 

我们逆推上去,这绝对不是人民公社田里面的庄稼,也不是他们说的西周奴隶社会在农田里面做那个活,如果是奴隶社会怎么能够归奴隶所有呢?如果是农民自己一家种到田里面的,他用不着“薄言采之”,他去收获,可以有条不紊地去,怎么会抢着这样去?这“芣苡”究竟是什么?我们就可以推测出来了:第一不是大田农作物,大田农作物不可能谁人采谁人所有,唯一的,是野生!这是一种野生植物。到这个时候正值成熟了,那么一大群乡村妇女都去采,所以才有“薄言”,忙忙慌慌地抢着采,看哪个采得多,采得多就归你自己所有。

 

历来解释这个“有”都没有注意到这点。《诗经》上面从最早的权威,东汉郑玄他们起,就是讲“多”的意思,就说有很多了。这不在多少,这涉及所有权和私有制的关系。显然这“有”是私有,所以什么奴隶社会都是一种假设。我在《诗经》里面没看到半点奴隶社会的影子。奴隶那时有,从古到今,到今天都还有奴隶。很多被贩卖到煤矿里面去的那些,黑煤矿、血煤那些就是奴隶,但我们没有说这个是奴隶制社会。历史上究竟有没有这一种奴隶制社会?因为按照原来主流说法是,先是原始共产主义,后来是奴隶制社会,后来封建社会,后来资本主义社会,社会主义社会,共产主义社会。这个(《诗经》)里面没有,没有什么奴隶制。


  

2、像卷福一样推测诗经现场 

 

一行字在《诗经》中间叫“一章”,文章的“章”,为什么叫一章呢?你们注意,这个“章”字,上面是一个“音”,指的是音乐——从前的音乐作品要分章,就我们现在的段,比如一首歌三段,反复地唱,就是那样的,一段就是一章。上面一个“音”,底下一个“十”,那个“十”不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的意思,是每一段完了打个“十”字符号,告诉你这段完了,所以叫一章、二章、三章。

 

采采芣苡,薄言采之。采采芣苡,薄言有之。

 

采采芣苡,薄言掇之。采采芣苡,薄言捋之。

 

采采芣苡,薄言袺之。采采芣苡,薄言撷之。

 

把第一章讲了,第二章就没有什么讲头了,只有这一个字(掇),四川话读“zhui”,普通话读“duǒ”,是什么意思?掉了一颗纽子,拿手去拣起来,就叫“掇”。我们刚才说的是一种植物,去采这个植物,不发生,不会用这种“掇”字。一株植物,比如摘什么草、菜,比如摘下它就落下去,落下去也用不着“掇”,因为“掇”是拿指头这样拣起来。我们可以推测,是采的这种植物的籽实,就是它结的籽,只有采摘的这个籽有时候落下去了,才需要“掇”、拣起来。拣起来都要“薄言”,忙忙慌慌拣起来,忙忙慌慌干啥?你不拣起来,别人拣回去是别人的了,所以更加让我们可以间接了解,这绝对是一种大田作物以外的、野生的,而且它要结这个果实、种子的,才这样“掇”。

 

“采采芣苡,薄言捋之”,什么叫“捋”?这个就叫“捋”——从前的匪,抢人家那些太太手上戴的玉镯,玉的圈子,把手拉到,一把就捋下来,这么一捋,就我们说的给她捋下来,“哗”一声就拉下来,要用这个动词。我们晓得了,绝不是摘什么青菜、白菜、豌豆尖儿这些,因为那个没有,不存在这样子“捋”的这个动作。只有一些庄稼,比如说水稻成熟了,可以抓到水稻穗子下面,这只手“哗”就把它捋下来。可惜它又不是水稻,那就更加坐实了,是在这种叫“芣苡”这种植物的苗架上面,把它的籽实、果实捋下来。这样,我们就像破案一样,这个圈越收就越小了。

 

然后接着第三段“薄言袺之”,什么叫“袺”?今天的服装变了,从前的妇女上面穿的衣服,衣服前面就叫襟,这只手把这个衣襟捻起来,摘了往里面放,就叫“袺”。这你就晓得了,绝对不是采,采一株草什么的植物,因为那怎么可能这样呢?如果是摘那些整株植物的话,应该提个篼篼,丢到篼篼里,她拿衣襟,就往这儿放,一放这儿满了。

 

“采采芣苡,薄言襭之。”什么叫“襭”?裙子长,把裙子底下两个手捞起来,下摆捞起来,扎到腰带上,就有这么宽。你们采过棉花的就知道,我种过棉花,也采过棉花,把围腰(裙)拿上来,扎到这儿,两个手忙起抓,往里面塞。刚才还采得少,一只手提起,用一只手这样放,后来多了,干脆把裙子捞起来扎起,两个手,两个手这样捋,而且仍然是“薄言”,忙忙慌慌的,跟人家两个抢。很多妇女都在那里摘,我们从她的“襭”跟“袺”两个可以推测肯定是妇女了,从她的衣服可以看出来。 


 

3、古代妇女要生个娃娃靠什么? 

 

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植物?战国时代一部书叫《尔雅》,“尔”用在那里要读“lì”,叫“尔(lì)雅”,“雅”是指的《诗经》,“尔”(lì)就是附在上面,附在《诗经》上面的一部著作。《尔(lì)雅》我们现在写出来是《尔雅》,专门解释《诗经》中间的各种名词、动词,这个是战国时候的著作。原来还有一些说法,说是西周时代周公著的,这不可靠,因为周公活不到那么大的年纪,因为《诗经》有些是东周以后的诗,它要解释上面很多字,因此不是周公,那么就是战国时代,解释“芣苡”是什么。

 

这种植物在战国时代已经成问题了,成什么问题?究竟是什么东西,这种植物?《尔雅》上面解释“车前草”。摘车前草,忙忙慌慌跑去摘,急迫跑去摘,是什么意思?这真是难以想象。你们没有采摘过车前草,我采摘过。车前草不是采。车前草是家常用药,利小便,有时候,膀胱炎、小便黄、骚、刺痛,就要摘车前草。怎样摘?拿个竹子锹锹,要连根。车前草的根一卡多长,嫩白的,很长,直接蹿到底下,因此不可能这样采,更不可能这样捋,也不存在掇,要拣起来,不存在落到底下的,而且更不需要拿衣襟兜这么多,只要几窝(株),全家熬着喝水就够了。要让一个衣襟装满,又不是豌豆尖,要那么多干什么,又不做菜。而且是泻药,不可能吃多了,也不可能拿去卖,因为车前草到处都有,屋前屋后。

 

但是战国时代就已经说的是车前草。后来的人聪明了,看到诗的前面还有一个小的序,这个序当然不是西周时代的,是西周流行这首民歌,到战国、到春秋、孔子时代,把它们搜集起来,搜集起来就有好多家来专传授《诗经》,为了要传授,要解释这是怎样一回事,前面就要有一个序。这个《诗经》的序是汉代卫红写的,这首诗前面有一句叫“和平则妇人乐有子矣”,翻译出来就是:不打仗了,女人们就想要生娃娃了。“和平则妇人乐有子矣”,给我们递了点子(透露信息),怎样去理解这首诗。所以这些人就想到车前草,就把车前草拿去抵起(当答案)。

 

这个冤案到明代才弄清楚。宋代有个很有名的医生叫寇宗奭,亲自做实验,中医,他做了好多例,发现绝对荒谬,绝对不可能是车前草。因为他拿样试过,也去统计过,车前草对怀孕毫无帮助。不但毫无帮助,孕妇还最忌车前草,是由于车前草能够使二便滑利,容易导致流产,所以到宋代才有专门的医科学家寇宗奭,写成文章,做了实验,做了调查,推翻了,不是车前草。

 

又有聪明人出来说,说是车前草的种子——你看车前草成熟了以后,中间抽一个穗,穗上面结了很多小的籽,每颗籽只有半颗米那样大——这个就符合“薄言捋之”,因为你把它“捋”下来,有时候有些渣渣掉到地上面还要拣起来。但是可惜这种说法也讲不过去,是因为车前草的种子并不利于妇女受孕,更不利于保胎,其药性和车前草的植株整体一样的,主要是治膀胱系统发炎,与生娃娃无关。那么究竟它是个啥子?

 

车前草不是了,那么又有后人说,有一种草叫益母草,“有益有害”那个“益”,“母亲”的“母”,也是一种草药,说益母草,为什么要采这个呢?因为“和平则妇人乐有子矣”,哦,不打仗了,妇女们很有兴趣生个娃娃。这个益母草治什么呢?治妇女恶疾。从前把这个疾,有一些不好说的,特别是妇科的,都叫恶疾。那么这就成问题了,是不是这些妇女,在这儿采的,个个都害了妇科的什么严重病症,现来这样子采?这个也很难想象,固然有那些妇科疾病,也不至于有这么多人这样,如果从前的人都是这样,说不定这个民族早都死绝了,哪还有那么多人,现在十三亿。更不是益母草,而且益母草不存在这个动词跟这个动词,“掇”跟“捋”,益母草用不着“捋”,都不是。

  

4、西域为何将女人补品献给周天子? 

 

这是什么呢,在什么地方有记载呢?有一部书叫《尚书》,古代叫《书经》,(用来)说明诗书,诗书——诗是《诗经》,书是《书经》,就是《尚书》。

 

《尚书》中间有一部分是《周书》,就是周朝的西周时代的一些官方布告、领导人讲话、周公的最高指示,记下来。中间有一篇叫《王会》,国王的“王”,开会的“会”,《王会》篇就记载了周天子的朝会,万邦来朝,各个地方的小国,献他们当地的土特产。少数民族也来献,从前的少数民族的称呼很笼统,因为大汉族主义,完全站在汉人的立场看他们,东夷西戎、南蛮北狄就概括完了,没有人家单独民族的(称呼)。

 

西周的初期有两个首都,一个是陕西镐京,一个在河南洛阳,后来政治中心迁到洛阳。从前把很多地方都当做是蛮夷戎狄,洛阳的西面,就是陕西、甘肃,都算在西戎后面,西戎给周天子献了一种土特产叫“桴以”,书上是这两个字,“桴以”。那么后人怎样解释,这是一种什么东西?注意,它是木旁,叫“桴以”。人们说,这里的“芣苡”就是这个“桴以”,“桴以”是个什么东西?在当时已经传说得非常神奇了,是说一种木本植物,上面结的果实,果实的形状像李子,妇人吃了以后宜子,容易受孕生娃娃,叫“芣苡”。这把大家都说糊涂了,说这种树,树上面长的形状像李子,吃了容易受孕,受孕以后还能安胎利产,但这个究竟是什么东西,弄不清楚。所以从前到《周书·王会篇》记载这个的时候,人们弄不清楚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植物。

 

后来,人们终于想起,古代传说夏禹,夏禹王,治水那个,禹母,他的妈吞薏苡而生禹,才突然恍然大悟,说这个“芣苡”可能就是“薏苡”,薏苡就是我们今天的薏仁,又叫药薏苡,又叫薏仁。薏仁是这种苗架上面结的果实,剥开里面叫薏仁。今天这个很普遍的,很多点心里面用了这个薏仁,当今的人认为这是一种补品,不仅是妇女吃,男女老幼都可以吃。为什么就是它?甲骨文给我们提供了线索。

 

这六个符号都在甲骨文里出现,究竟是个什么字?要把它写出来就应该是这样写,或者这样写,甲骨文的形态字是这样,这个就是薏苡。薏苡植株上面结的果实,有一个壳壳,把壳壳给它打碎,里面的籽儿就是薏仁,所以这些字都是“厶”(yì)字,在甲骨文里都是“厶”(yì)字,多次出现。你看,如果把它写出来就是这种形态,位置再稍微倾斜一点就是这种形态,再加个“人”旁就是“所以”的“以”。“所以”的“以”这个字不是虚词,本意就是薏仁。你看,这个是“厶”(yì),加个“人”,不是薏仁是什么呢?现在写的是有一个“人”旁一个“二”那个“仁”,现在这样写;从前的书上,写杏仁、桃仁、薏仁、核桃仁都是写的这个“人”。所以说,你看这个“厶”(yì)再给它加个“人”就是“以”字,你们看它的笔划,甲骨文里面也有这个字,这个字跟这个字都读“yì”,所以为什么“以”在文言文中字意训用,“用也”,就是使用。为什么?是由于薏仁很有用处,所以“以”就训用,后来再加个“艹”头,就写成“苡”,就跟这个“芣苡”的“苡”一样了。这个“芣”字什么意思呢?“苡”就叫“苡”,为什么还要“芣”呢?“芣”是它的壳壳,因为这种薏仁一收下来以后,它的壳壳很坚硬,要把这个壳壳敲开,里面才是薏仁,所以叫“芣苡”。“芣”是指外面包的那一层壳。

 

摘这个有什么用呢?怎么会没有用呢,任何中医都知道,用了薏仁,作为药方配其他的各种药,大有用处。所以薏苡又叫药薏苡,由于是从西域,西边的少数民族那边给周天子献上来的,所以这种薏苡又叫“回回米”,“回回”指的是西方的阿拉伯人,为什么他要献?当时中原没有这个,这样简单的东西都没有了,甘肃南部、陇南、陕南、川北这一带,当时被视为西域,这一带还有这个,就给周天子献上来。底下的人指说,这个东西是补品,好得很。果然好,薏仁最大的药用(价值是)治妇女月经不调,这个跟生娃娃关系大得很。我亲自见到过,我在19岁、20岁、21岁,就是解放初期这三年,我在报社,报社90%都是山西北部《晋绥日报》的编辑、记者,包括好多工人、管理人员都从那儿来,都带着他们的太太,农村里结(婚)的。到了成都以后,来了都说,“她结婚七八年了都不生娃娃,到了成都,没有几年就生了一群。”这个道理非常简单,是由于他们那里营养缺乏,吃的东西完全没有办法跟成都平原比,所以在那里结了婚几年不生娃娃,到了成都忙起地生起,这是“和平则妇人乐有子矣”。南下了,他们都是干部、领导了,衣食无忧、有地位,吃的东西又有营养,自然就生娃娃。所以可以推测,古代的周朝的时候,这些妇女一定争着去采“芣苡”。

 

农业科学化验出来,薏仁中间含十七种氨基酸,在禾本科农作物里,薏仁的蛋白质含量第一,高于小麦,高于一切禾本科的农作物,所以是补品。原来这些妇女去摘的,不是药,实际上就是这种东西、是补品,所以才有传说:夏禹王的妈是因为不小心把薏仁吞下去了就怀了孕。不是什么不小心,她就是吃了很多这个薏仁,营养好了,月经也很调,人也长得壮了,所以古代说的是“肤革充盈”,肤是指的皮肤,革是指厚的皮,充是充满了,人都胖了,都满了,盈满了,身体好了,当然她就受孕,也不得小产了。就这么简单一件事情,所以为什么这些妇女要去采,由于是野生的,不是哪一家人的,也不是公家的,也不是国家的,谁人采到谁人要,所以叫“薄言采之”,抢起抢起地在那里采,由于籽粒是一颗一颗的,采的时候会掉到地下,所以才有“掇”之,拿拇指捡起来。一下就得到了解释,问题就在这儿。 

 

5、所谓文明,是指有历史记载出现 

 

夏民族为什么崇拜薏苡?

 

至今,夏民族的后代有一个姓——“姒”,这个字的音读“sì”,姓“姒”的,就是用薏苡作为他们本民族的图腾的,女生为姓,加一个女,“女”旁,因为最早的姓是从母系认证血统,所以加“女”旁。

 

为什么曾经是这样的呢?一个很好的解释,就是距今一万一千年前,东亚平原最后一次冰期结束,这是他们研究地质学的专家得出的结论。一万一千年前,我们东亚平原这边最后一次冰期结束,气温迅速上升,到距今八千年前升到了顶点,八千年前我们黄河流域再往北去,内蒙古甚至蒙古一带是植被丰茂,气候温和,很多河流,很多水,很多沼泽地带。这种状况八千年前才开始出现,导致东亚进入了一个黄金时代,包括中华民族。

 

如果不是一万一千年前的冰期结束,根本就没有中华民族,只有华南一带的少数民族。因为整个华北、华中一带异常寒冷、干旱,人类无法生存,一万一千年前冰期结束以后,到八千年前,黄河流域及黄河流域以北,生机蓬勃,很多雨水,温暖、潮湿。这一下就解释了为什么华北平原会有象,这说明当时的温度跟植被都很好,只有在这样的环境中,芣苡、薏苡才能够生长。因为这种薏苡是一种热带、亚热带的作物,必须要满足它需要的温度、湿度、光照。几千年来,由于环境改善,有了大量的薏苡,而夏民族就是在这个时候,在中国这一片大地上,第一个崛起,而且进入了中原的民族就是夏。所以夏这个字在《说文解字》里不是春夏秋冬,“夏”这个字——“中国之人也”。“中国”不是说的今天这个中国,“中国”的意思是中原,中原的人就叫“夏”,为什么呢?是因为第一个在中原出现国家形态、建立政权的夏民族,是以“夏禹”“夏禹王”为始祖,开始了夏商周,夏以前都是传说。

 

不要硬去说我们的历史如何古老,因为你不能够随便把一个挖出来的钵钵、盆盆,一个陶器都算作文明。要是这样算,其他地方的文明,有些还比你还早。所谓文明,是指有历史记载出现:第一要有文字,第二要有历史记载。夏民族开始,夏朝历代的国王都有历史记载。更要早些就是传说,包括尧舜都是孔子、孟子儒家传说中的古代帝王,没有确切记载,所以这个夏民族当时的兴起,就是由于夏民族是从西边来的,把南亚那一边的薏苡带到了中原,大量的种植。要知道,一个民族,如果他掌握了这个,天下就是他的了,是因为这样好的一种农作物,男子吃了身强体壮,能打仗,人都长得高些,是不是?妇女吃了会生娃娃,他的民族的成员迅速壮大。一个民族的兴衰跟他人口分不开,人口的增加和他的饮食分不开,因此夏民族把薏苡作为图腾来崇拜。

 

到后来,从八千年前以后,逐渐逐渐逐渐以来,气温又在降低了。气温降低了,整个华北平原植被再也不是那么好了,因此黄河流域逐渐就没有了这种农作物,薏苡没有了,有也只是一些野生的了,没有大田种植的这种,也没有大面积收获了,所以很多人就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。 

 

6、什么样的社会,妇女才愿意生育 

 

《诗经》开始是《周南》、《召南》,接着是《十三国风》,《十三国风》接着是《小雅》、《大雅》,最后是《颂》。什么叫《周南》?周朝初期,武王打下天下,但他前后连五年都没有活到,打下天下大概四年以后就死了。这个天下就交给了成王,成王还是娃娃,武王的两个亲弟弟就来帮着管理国家,一个是周公,一个是召公。

 

这个周公,你不要听到这个名字就以为是一个老大爷,白胡子,老得那样子背都直不起了。才不是,周公管国家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,是个年轻人,而且是个了不起的诗人,《诗经》里面的《七月》这首长诗就是他写的。《七月》绝不是民歌,民歌不可能有那么好,概括力那么强。周公,大政治家、大诗人。周公还有一个弟弟叫召公,他们两个就分开管。周公是住在洛阳,那么周南就是中原以南这一片地区,包括湖北省北部、陕西省南部,具体说来汉水流域归周公管;再往西边去,陕南那边有渭水流域,川北这边有嘉陵江流域,归召公管。那么周公管的这一带就包括汉水的上游——陕中、陕南,这一带当时气候比黄河流域温和得多,至今你去看陕南,陕南和陕北完全是两片天地。陕南这一带,比如宝鸡这一带,汉水流域也经过这儿,这一带都是庄稼非常好的,植被繁茂,只有这一带还存在有这个芣苡。所以为什么这首诗没有出现在其他中原那边的《十三国风》里。不可能!“周南”两个字不是安在这里没有用的,这个诗的题目帮助我们了解,中原那边就不可能有这个芣苡了。

 

一下你就恍然大悟:为什么东汉时候,那个马援,出征交趾,就是去打越南,第一个去打越南的就是马援——伏波将军,还带着海军走海上那边漂过去,把这个交趾灭了,马援他后来说过很有名的话“大丈夫,当马革裹尸”,就是说要死不能够死在家中妇人之手,应该在战场上,去战死,收尸就是用马的皮子裹着尸体运回来,认为这样才很光荣。

 

马援打了仗,立了那么大的功,回来他的车上装了一大口袋,大家都说这里面装的宝石、珍珠、钻石,因为这些口袋中都是小颗小颗的。这儿就传说,传说他去打越南的时候发了大财,传说,说他弄了好多宝石,那倒是,缅甸那边就是产很多宝石,马援打的那个时候,交趾国管得很宽。那时候,就是有那么多宝石。结果回到朝廷,上面查他,打开看,带了一口袋薏苡。因为越南那一带气候温和,不是野生而是大田种植。马援没有带其他的,就带了一口袋这个,带回来拿给他太太(作为)补品,好生娃娃的,就是这个,最后晓得他不是贪污,也不是去抢劫了人家。所以这个郑板桥的那个《道情》中间有一首叫:“南来薏苡徒兴谤,七尺珊瑚只自残。孔明枉做那英雄汉。早知道茅庐高卧,省多少六出祁山。”孔明说:你看嘛,人家一个好人,运了一口袋薏苡回来,结果受到那么多诽谤,“南来薏苡徒兴谤”。

 

为什么后人弄不清楚芣苡是什么,这样说,那样说,而且晓得了为什么中原人不认识芣苡,因为中原已经都没有了,只有很少的地方还有野生的。这个是野生的,那么你就晓得,所以这首诗前面加的那个序,叫“和平则妇人乐有子矣”,就说人家妇女愿意生小孩了,愿意生第一胎、第二胎、第三胎……第N胎,反正就是因为天下不打仗了,打起仗来哪个生呢?大起个肚子,连逃难都很困难,你还去生什么呢?巴不得不要受孕,不打仗了大家就生。

 

所以也有人说这首诗是歌颂的,仔细想也是,它没有直接说这个文王、武王咋个好伟大,周公领导好,一句都不提,只说妇女些忙忙慌慌地要去采摘野生薏仁。如果天下是暴君,不得安定,战争不已,谁去采这个?没有人采,所以这样说,也可以说这首诗是在歌颂。所以后人有些解释的,就说这个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,行了仁政很有德。其实可能也还不是,因为就是在文王那个时代老百姓也没有过到什么好的日子,是因为要准备打大仗了,夺取天下,所以积累的那点财富都悄悄地用于富国强兵上面,没有好生过到日子。那么很可能像这样的,就到了西周了,天下也抢过来了,文王早就走了,武王也走了,然后又有周公推行的文教、与民休息的政策,真正安定下来了,所以妇女有这样高的积极性去采这个薏苡。 

 

7、韩非子认为商人和文人都是社会的寄生虫 

 

战国时候,有两位有名的法家,都是荀子的学生:一个李斯,一个韩非。李斯得到了秦始皇的信任,当了丞相,天下文官的首领。韩非和李斯一样,也是法家,但被李斯整死了。

 

开始,韩非想要亲自投到秦始皇那儿去,因为秦始皇读了韩非的文章以后就说:哎呀,这个人的学说正合我意!法家的学说强调集体主义,坚决反对个人主义,尤其强调国家主义,一切都是国家利益,个人置之不问,老百姓不要想有什么权利,只考虑怎样守法就好了。秦始皇是很喜欢这一套学说的,所以用了李斯。韩非也想过来,但他们两个都是这套学说的权威,法家的领袖,就像马克思跟恩格斯,结果这个“恩格斯”被“马克思”弄死了。

 

本来秦始皇跟李斯说:丞相,这个人在哪里,我们要把他请来哦。丞相说:这个人死都死了。其实是李斯悄悄把韩非关起来了。李斯知道:我们两个卖的药都是一种药,买了你的药,如果你受到宠爱,我就会失宠,我的各种权、势、财富都没有了。非把你弄死不可!同一个主义的人相互整起来特别狠,倒是跟他不相关的,他还不管——那是另一家学说。

 

韩非这个人也可怕得很,他的观点比李斯还要激进。韩非的主张是,他认为社会上有很多寄生虫。都是哪些呢?第一商人,全部应该取消,他们自私自利,不爱国;第二文人,文人最可恨,因为文人有了点文化,就要随便议论,妄议我们的朝政,很可恶。

 

韩非解释文字,他的解释被认为是最权威的,没有人出来反驳他。韩非说什么叫私,什么叫公?自营为私,营私舞弊那个“营”,“自营”就是自己画一个圈,就叫私。因为在小篆的篆文里,“私”字就是这样写,画一个圈就叫“私”。背私为公,你看这个公字,上面是“八”,“八”就是“背”,背叛他,就是反。这个“八”的意思不是7+1,也不是2×4,“八”的意思就叫“扒”,扒树皮,两边这样扒,就是反过来。韩非解释,这个就叫私,这个就叫公。公就是反私,“八”就是反,底下是私,叫背私为公。背叛了私有就是很好,就叫公,没有人来驳斥他,为什么呢?是因为小篆的那个“公”,底下确实是这样写的,上面一个“八”,一个这个圈,他按照文字这样子解释,说自营为私,自己画一个圈圈就叫私。

 

不要说,韩非还是有点道理的。上个世纪50年代我在农村里看到,农民买了一挑新的箩篼回来,挑的那个箩篼,有一道手续叫号箩篼。因为家家户户都有箩篼,都一样的,要把它号一下,就打一个记号。农民怎样打呢?他们又写不来字,就拿毛笔画个圈,因为画的圈有的圆,有的扁,有的尖,有的瓜子圈;有的尖向上,有的尖向下……就可以区别了。画一个圈,自己画的自己认得出来,这个倒符合韩非说的叫“自营为私”,自己画一个圈——这就是我的了。连阿Q在法庭上,喊他签个字(他)签不来,最后都画的圈,结果他画了一个瓜子圈,手画圆都画不来。这似乎讲得通。

 

因为当时没有发现甲骨文,没有人出来敢来驳斥韩非的这种学说,而且这种学说,儒家的人都承认,叫“自营为私,背私为公”,这就是最早的文字学,解释文字。

 

后来甲骨文一发现了,就说韩非全是胡说,欺骗世人,欺骗了这么多年,世人还当作真理一样地接受。甲骨文出来了,是这样写的,画的是薏苡结的果实,结在苗架上面,根本就不是什么“自营为私”,自己画一圈就是私。而且音读“yì”,不读“私”。而“公”也不是我们今天说的公共、大家、公家。从前的“公”,在《诗经》里面说的,指的是“领主”。所谓为“公”,不是为你我他这些人,是为我们的某一个头儿。我们种的土地是在他手下的土地,种了我们要交公粮。什么叫公粮?交给这位公——大领主,因为他要收(租),他的土地租给我们,我们交的租。“交公”是这个“公”,不是交你我他、公民社会——大家都有一份的那个“公”。

 

韩非没有弄清楚“公”的概念,在甲骨文里这个“公”根本就不是“背私”,甲骨文的“公”是这样写的,是什么意思?“公”古音读“瓮”(wèng),就是大的那个坛子。川南那边,内江坛子,这么大,胖的,上面一个口口,装那个酒的,叫“瓮”。这儿画的一只大的瓮缸、瓮坛,又画两个这个是什么意思?表示有共鸣音从里面出来。一只大的瓮坛摆到那里,你把耳朵拿去听,听到里面“嗡嗡嗡嗡嗡嗡”的声音。所以叫“瓮”。古人说的这个叫“其名自呼”,瓮缸、瓮坛,它自己说它的名字叫“瓮”,是我们耳朵听到它里面“嗡嗡嗡”在说,所以“其名自呼”。实际上,这根本就跟“公”没有什么关系。那为什么后来称某人他为“公”呢?是因为所有的容器,最大的就是瓮缸跟瓮坛,特别是某些头儿,比如说像这个大的领主,他吃得胖胖的,这样肥,是有点像内江坛子那个瓮,所以称他“公”就是大的意思。因为坛子、缸子大的都叫瓮缸,是人中间的大人、地位高的,也叫“瓮”,就转成“公”。至今我们读的这个“公”字,如果底下加个羽毛的“羽”都还读“翁”,所以说这个“公”结果就是这么回事。


8、从一个字的读音看甲骨文今日之传承


当甲骨文被发现时,关于“私”真相就出来了,韩非的学说就被彻底推翻了。

 

今天我们遇到这个“私”字,就能知道它究竟是怎么回事了。这《说文解字》里也没讲清楚,《说文解字》说“私,禾也”,就是有一种禾本科植物,农作物,名叫“私”。禾本科农作物几百种,究竟哪一种没有给我们说,所以许慎自己也没弄清楚,只看见这边一个禾旁,就说它一定是一种农作物。

 

“禾”的意思是小米,从前把小米称为“禾”,代表所有的各种农作物,所以水稻的“稻”都有“禾”旁。这个“私”本来的意思不是“私有”,不是英文的“private”,而是一种庄稼的名字,这个庄稼就是薏苡,“私”就是“苡”。这边是像薏苡的形(见图一所指),结了一颗,读“苡”(yì),这边是说它的种类属于农作物,就叫“私”。

  

问题就来了,你说这个是“苡”,怎么又会读成“私”(sī)呢?这是由于这三千年来我们读音的转变。猜想起来,我们刚才的这两个字,按照《说文解字》,从“女”,从“人”,“以”(yì)声,“以”是声符。既然“以”是声符,为什么这个字不读“yì”要读“sì”?“yì”这个声和我们今天“sì”这个声,在古代是一个音。古代这个“sì”的音是读“xì”,“苡”的音读“yì”,“似”的音读“xì”,“yì”和“xì”这两个音就非常近了。“薏苡”的这个“苡”也读“xì”,那么那个时候的,像这些字读的音,既然“以”是声符,肯定读的是“xì”。

 

为什么要这样说?就是甲骨文中间有一条,卜辞中间有一条,就是商朝的国王曾经有一次想建立他的中央警卫团,就记了有一条,这几个字,在甲骨文上面连成一串的,叫“王作三师右中左”,几个字连到的。国王建立了三个师,军队那个“师”,就是这个“师”,“右中左”,右师、中师、左师,叫中央警卫团。这边右戍,这边左戍,前面是中戍。那一条甲骨文,中间的“王作三师”,这个“师”字刻在甲骨文是这样子刻的,这个一看就是“薏苡”。

 

这个字,它读的音跟这些一样,都应该是“yì”,但是把它当做“师”字用,这就证明“yì”跟“sì”过去是一个音,这个是薏苡,这个也是,一颗跟两颗一回事。是由于薏苡中间的品种不同,有一种特别好的,结两列籽儿,上下。两颗,两个包,就这个。甲骨文中“苡”跟“师”是一个音,所以就用了这个。

 

有一个怪事,就是这个“师”字,今天“师”指是老师、教师,“师”字本来是军队,但是在甲骨文时代没有专门对军队这个“师”造出这个字,都是借用的薏苡的“苡”,借它的音当作“师”。

 

去《说文解字》查这个“师”字,东汉许慎的这个“师”字,“师”字中间的篆文我们不讲它,我最佩服著《说文解字》许慎的一点,就是他把古文的“师”字记下来了,但他没有解释。

 

古文的“师”是这样写,一看就是一株薏苡的植株,上面结了两个薏苡的籽实。“薄言捋之”,怎么“捋”?拎着上面,一把就把它捋下来了。许慎说“师”就是这个字,许慎明明晓得“师”是军队,但怎么会是一株植物,他又不晓得是什么植物。但儒家的这些学者最可贵的就是这点儿,他尊重上一代留下来的,他不懂,但是他知道:我不懂,我只晓得我的老师教我,古文中间诗词就是要这样写,我也说不出道理。

 

这样就保留下来了,然后让我们今天可以考据推理然后就懂了,是由于甲骨文的“师”字是这样写,就是这个薏苡。在后来甲骨文失传以后,一代一代的口头上都还说,记住了,这是一种农作物,是薏苡。

 

在大篆、小篆出现以前的,这个字从甲骨文那里继承下来了,记住了,赶快把它画成一个薏仁的植株,薏苡的植株的这个像。许慎虽然解释不清楚,他把它留下来了。

 

我们做学问就应该有这种精神,不要一切以我为中心,赞成我的我就把它留在这儿,不赞成就把它毁了,如果许慎也这样做,我们就看不到这个字了。看不到这个字我们也难以解释,为什么这个“苡”字和“师”字会混得这么紧,分不开,所以到现在我们只好从古音上面去解释了。

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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